第9章 第九瓣

九

        神岛花音和五条悟感到疑惑的是，明明那位不知名的神明大人因为村民的怨憎和恐惧，而在这几个月里逐渐演化成了一级咒灵，那只咒灵却并没有伤害村里人。

        因此即便解决了那只一级，两人也都不认为这个任务已经结束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没有死亡，没有失踪，甚至没有冲突——”

        白发少年身体往后仰，翘起凳子的两只前脚，以一种显示他优越腿长的坐姿，坐在新山家（确切来说，是新山翔租住的人家）的餐桌边，“怎么，这只咒灵是哪里来的和平大使吗？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或许可以换一个角度看，”新山翔温和道，“不是咒灵不伤人，而是因为神明大人的遏制，咒灵才没办法伤害村民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也就是说，新山先生你不认为那只咒灵就是村里人信奉的神明？”神岛花音问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其实我也说不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新山翔苦笑，“神明这样的力量我并不了解，我本人也没有信仰，但我住在这里的时候曾经靠近过神社那边一次，当时我的确感受到了一种清洁温和的力量，和咒灵完全不同。我猜那就是村人口中的神明大人，那是一种正面的力量，只不过被大家人格化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之前辅助监督说，你几年前解决过一次咒灵，”白发少年做了个手势，“当时认为咒灵有可能再生，所以就在这里定居下来了？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对，是三年前，也是神社产生的咒灵，不过那回只是普通的三级咒灵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当我了解到咒灵的成因之后，就决定留下来了。我猜测，神明替村里人治愈疾病的时候，那些关于疾病的恐惧、担忧、焦虑，也都转移到了神明身上，这些负面情绪日积月累，到了一定程度就产生了咒灵。而只要村里人仍旧信奉神明，依靠神明治愈疾病，就一定会再次产生诅咒，所以我想应该有咒术师在这里驻扎，至少可以及时预警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听起来是一个很有付出精神的人，五条悟想，要是他的话，就会把这件事扔给夜蛾安排，他自己才不要因此就住到这网络讯号都覆盖不到的地方来。

        啊，花音肯定也不会，因为这里打游戏没法联机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但你也并没有及时预警吧？不是几个月前就开始演化了吗？”

        “的确，”新山翔苦笑，“我毕竟是外地人，平时很难接近神社那边，等到我察觉时，咒灵已经产生了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所以就算住了三年这个人也完全没有被村里人接纳啊——神岛花音和五条悟对视一眼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不过以这村子的人口来说，就算每个人都得了重病，这回咒灵强度也过于不同寻常了。”白发少年道。

        东京的大医院产生一级咒灵还说得过去，这座口口村，人口有上千吗？哪里来那么多负面情绪演化成一级咒灵？

        “的确，这一点我也感到很困惑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新山翔轻轻皱眉，“三级咒灵还有可能，一级就实在是……我之前认为自己能够应付，也是因为完全没有料想到会这样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房间里静了一会儿，三人关于咒灵等级暂时都没有头绪，神岛花音便转而问：“这里的村民们以为自己信奉的是什么样的神？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你可以想象成是一片贫瘠土地的神明。明明自己不像其他神明那样能提供丰沃的土地和充沛的水源，但仍旧有一群人非常忠诚地世代生活在这里，虔诚地信奉着这位贫瘠的神明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而神明大人为了回报祂的信徒，也非常努力地倾听信徒们的祈祷，赠与他们最想要的东西，也就是健康的身体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神岛花音：“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五条悟：“啊，这就是那个，toxicrelationship吧？”

        神岛花音：“嗯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明明是因为本地不宜居，所以村人才会患上各种疾病，因为患病，所以才向神明，或者说本地的某种神秘正面力量，请求一个健康的身体。结果因为神明回应了他们的请求，导致村人反而不愿意离开这片有毒的土地，于是他们生病、祈祷、被治愈，再生病、祈祷、被治愈……

        说真的，神岛花音一时半会儿都想不出比这更有毒的关系了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照这么说，那解决办法不就很简单吗？”

        白发少年手指在桌上敲了两下，“让他们搬走，人不会再生病（神岛花音：应该是生病的几率会大大降低，不可能不生病的；五条悟：好严格啊花音），神明不用回应信徒的祈祷，信徒的诅咒也不会发生转移，从此再没有咒灵产生——完美！”

        然而有毒关系的一大特征就是，处于其中的人明明受到了损害，却没有能力甚至没有意愿离开。

        新山翔叹着气摇摇头：“虽然本地人不多，但要全体搬迁远比看起来更困难，因为难以说服村民。山田之前设置帐的时候也是，只是请他们短暂疏散都没能成功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说到这里，他看了眼外头的天色，扶着桌子起身，“不过关于这件事，明天你们或许可以自己去村里问一问。今天太晚了，就早些休息吧，我去请小春替你们准备房间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小春指的大概就是之前在村长家搀扶他的少女，现在应该正在帮忙整理房间。

        神岛花音和五条悟道了谢，但两人还没有起身，似乎都在思考着什么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啊，对了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新山翔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，走了两步，又回头问道，“山田，到哪里去了？一直没看到他来着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完全把山田辅助监督忘在脑后的神岛花音、五条悟：“……昂？”

        ===

        山田辅助监督终究还是在新山翔的关心下，躲过了露宿一夜的命运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新山前辈！”山田辅助监督眼泪汪汪地攥住前辈的手。

        新山翔笑着拍拍他的肩：“好了好了，我带你去睡觉的房间吧，啊……希望家里房间够用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一边说着，一边为了避免他再用幽怨的眼神盯着那两个毫无良心的同伴，推着他踩着嘎吱嘎吱的老旧楼梯上楼。

        自从三年前决定留在口口村起，新山翔就一直租住在那名叫小春的少女家里。

        小春家住在口口村的最外围，就在村子通往外界的路旁，离神社最远，大概也是村里人能唯一能接受的外地人定居的地点。

        小春家里只有两口人，她和她的奶奶。

        小春的奶奶虽然年迈，身体却很好，精神头也很足，不仅作息一点都不像老年人，而且还能拉着神岛花音乐呵呵地讲上一个小时自己年轻时，到乡下给自己婆婆看病的帅气医生的故事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啊啦里见医生呀，真是人又帅气，又热心善良呀。如果不是他坚持为我婆婆看诊，后来又为我们家筹措了医药费，恐怕我婆婆没有办法那么长寿呢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听起来是好医生呢，那时候到这里的路恐怕更难走吧？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是呀，但里见医生每次都会准时过来，一次都没有缺席过哦，那是特地派体检巡回车，为我们这样的乡下人做检查的时候啦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原来是这样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小春奶奶躺在院子里的摇椅上，和一旁坐在小板凳上的神岛花音闲聊。

        两人看起来相谈甚欢，直到神岛花音看了眼时间，催促小春奶奶去睡觉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真是个好孩子呢。”小春奶奶笑呵呵地拍拍神岛花音的手臂，示意自己可以走，“那晚安了花音酱，做个好梦哟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嗯，奶奶也做个好梦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确认小春奶奶安全进屋后，神岛花音便转身去收拾摇椅和板凳。

        然而，“悟？”

        白发少年不知什么时候过来躺到了摇椅上，手里抓了一把扇子，悠哉地一脚点地，推着摇椅嘎吱嘎吱地摇动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嗯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那你收拾摇椅哦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花音好偏心！”白发少年坐起身控诉，“和奶奶聊得那么开心，却要抛下我不管吗？不行，你快坐过来！”

        ……难道是有什么话要商量？

        神岛花音顿了一下，好脾气地重新坐回到小板凳上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花音和小春奶奶聊得开心吗？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唔，还挺开心的。”接收到白发少年惊奇的视线，神岛花音解释，“小时候我都是和我奶奶这样聊天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啊对，花音有一个奶奶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嗯，不过在我上小学之前就过世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神岛花音顿了一下，“你是想问这个吗？如果你对如何与老年人聊天感兴趣的话，我之后可以教你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什么啊，我还以为之前在车上都说好了的，没想到还是对我这么冷淡哎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不，我只是有点困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那你刚才有得到什么信息吗？”

        原来是为了这个，神岛花音回想了一下：“小春奶奶因为那位叫里见的医生的缘故，比起神明，更加相信医院……还有，小春奶奶明天早上会做蛋包饭给我们吃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噢蛋包饭！一大早就很丰盛，好耶！”

        白发少年欢呼一声，接着问，“然后呢？有问到关于那位神明大人的事吗？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问是问了，不过和新山先生说的没有太大差别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——人是很难被改变的哦，小春奶奶是这么对神岛花音说的。

        她想了一下，问道：“你怎么看？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嘛……”白发少年一手垫在脑后，仿佛漫不经心地回答，“我们只是咒术师，又不是神明，把那些愿意被救的人救下就可以了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不愿意被救的人也不需要勉强，反正每个人都对自己的选择负责。

        神岛花音瞥他一眼，应道：“嗯。”

        ===

        第二天早上。

        在布置得特别用心的房间里安稳地睡了一觉，醒来后又吃过蛋包饭之后，神岛花音就和五条悟精神饱满，一同去村里转悠。

        大概是因为给神明大人挖，不是，清理了一下的缘故，原本排外的村里人似乎对他们并不抗拒，没有举着农具要将人赶走。

        但村人仍旧抱有警惕，每次他们试图上前搭话，村民不是掉头就跑，就是一点信息也不愿意透露，而且但凡他们靠近神社，就会遭到当地人的阻止。

        眼看乱走也收集不到信息，神岛花音于是提议去村长家：“和子阿姨看起来很好说话，对我们印象也不错，或许愿意说一点，我们顺便还可以再去问问村长叔叔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好啊，走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到了昨天晚餐投喂者的家里，却发现村长出门不在家，在院子修剪紫阳花的和子阿姨接待了他们。

        两人说明来意之后，和子阿姨亲切地告诉了他们一个重要信息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其实神明大人本来就有休眠期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将两人带到客厅坐下，和子阿姨一手抚着脸颊，似乎在回忆，“因为一直要回应信徒的祈祷，这样不是很累吗？所以每隔五年，神明大人都会有一段时间听不到我们的祈祷，只不过这一回提前了，所以大家才这样慌张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五条悟吸着果汁：“那上一次是什么时候？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大概是三年前吧，这次提前了两年呢，我们都吓了一跳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三年？”

        这个时间点听起来有点耳熟，前来蹭果汁和牛奶的两人对视一眼，“那这段时间里，是否有发生什么异常的事呢？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异常吗？……一定要说的话，就是小春家借住的那个人吧？”

        和子阿姨烦恼道，“不知道叫什么名字，但只要一想到有外人住在村里，就感到非常不安呢。像花音酱这样停留一两天大家还是以接受，但长住就……”她说这些话的时候，声音仍旧像她昨天拿给他们的布丁那样包含温润的甜意，“花音酱和悟君是好孩子，不要在村里留太久哦？毕竟是外地人呢，我们其实还是不太喜欢外人来打扰我们的生活呢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温柔的和子阿姨自然而然地说着冷酷的话，神岛花音的心情有些复杂，并且在五条悟“哈？”了一声打算反击的时候，用镇静的一句“知道了”打断了他。

        神岛花音仿佛没有感到冒犯，仍旧面带微笑问：“和子阿姨，大家都很喜欢这座村子吧？曾经有过搬到别的地方去的想法吗？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别的地方？”和子阿姨愣了一下，笑着回答，“完全没有哦，那种事情怎么可能嘛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是吗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在这里出生、长大，将来也会埋在这里。我猜大家应该都是这么想的吧。而且神明大人也在这里呀，神明大人每次都回应我们的祈愿，我们怎么能背叛呢？别的地方没有神明大人的护佑，一定过着很艰苦的生活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……是吗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话已至此，再多说什么也没用了。

        神岛花音张口又闭上，再开口却是咬了一口黄瓜，点点头，默不作声地嚼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 她不强迫别人当好孩子，也不强迫别人一定要做出她希望的选择。

        她只做自己能做到的事。

        不过还要多谢和子阿姨给的信息，神岛花音和五条悟内心都有了某种猜测。

        现在的问题是，该如何验证他们的猜测？

        “既然新山说他曾经感受到过那位神明大人的存在——”

        从村长家出来后，两人沉默着走了片刻，白发少年双手插兜，懒洋洋道，“那我们也去看看，到底是什么样正面的力量吧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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